超越东西方的书简
吴经熊和霍姆斯大法官的通信
来自凯风自南,这不是历史。
吴经熊:尊敬的霍姆斯大法官,我是一名来自中国的学生。我渡过世界上最广阔的海洋来到您的伟大国度,是为了学习国际法学和比较法学。我多次听教授们以最赞扬的口吻提及您对比较法学的兴趣,我想您肯定乐于读到有关古代中国法观念的东西。随信寄上的是我在1921年3月《密歇根法律评论》上发表的一篇论文,题目是《来自中国古代法典及其他中国法律及法观念资源的阅读材料》。也许我会收到一封来自秘书的礼貌回信,但我会同样高兴。仰慕您的若望·吴经熊。
霍姆斯:尊敬的吴,你的信我已经收到了,但那篇论文恐怕要晚一些才能到达,也许明天我可以浏览它。我想,你想要的是一句同情话。而我想进呈给你的是一点你可能并不需要的忠告,不过对有些有思想的年轻人来说,这点忠告总是需要的。一个人不可能一步登天。所以,我希望你不要逃避生活所提供的烦琐复杂和单调乏味,而是要去掌握它们,并作为通往更加伟大的事物的第一步。你看,一个人在成为将军前,总是先得是个士兵。
霍姆斯:尊敬的吴,实在抱歉,昨天的信有很多误会。我以为是写给一个初学者,因为你的信的抬头是法学院。现在我拿到的你的论文,已经拜读完毕,觉得我是在对一个见识渊博的学者说话,而他可能正在嘲笑我的建议呢。吴,我相信你会把我的无知朝好的方面想。
吴经熊:尊敬的霍姆斯大法官,我赞美您,只有美国才能产生这么民主的大法官!大法官阁下,我认为今日法学界对普遍的法观念的研究兴趣越来越浓。看来,法观念的发展得力于在时空两个方面延伸。正如万民法比市民法更加与人类理性相符合一样,也许那种概括一切时代的法律会比诞生于某一个特点时代的法律更加深入的与人类理性相结合。所以,比较法学的范围就是法学所有领域的长与宽。这就是年轻的若望·吴的心智。
吴经熊:霍姆斯大法官,住在这里真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日子。我的老师们忠心耿耿的和善对待我,而我自己则废寝忘食的忙于研究。哦,呵呵,阁下您不用担心,这儿有很多中国学生,校园里面还有中国餐馆,我吃的很好。我的房东太太对我也非常友好。有一次,有人要我接电话,我喊了5分钟"喂!你好啊!",却什么也听不到。我的房东太太跑下楼看,发现我正在对着听筒说话,而用话筒对着耳朵,害的她哈哈不停的笑了大半天。阁下您瞧,这是我第一次和电话打交道,而我的生活还是充满乐趣的。
吴经熊:尊敬的霍姆斯大法官,有一天我在图书馆里读书,我的国际法老师拿着一份申请表向我走来。他问我:"你想要国际法的奖学金吗?"天哪!那是国际和平卡耐基基金的旅行奖,可以由我自由的选择世界上任何一个机构前去学习。大法官,我想起了阁下您的教导,生活掌握在自己手中。阁下,我要告诉您,我选择了,是巴黎大学......
吴经熊:尊敬的霍姆斯大法官,有一天我在图书馆里读书,我的国际法老师拿着一份申请表向我走来。他问我:"你想要国际法的奖学金吗?"天哪!那是国际和平卡耐基基金的旅行奖,可以由我自由的选择世界上任何一个机构前去学习。大法官,我想起了阁下您的教导,生活掌握在自己手中。阁下,我要告诉您,我选择了,是巴黎大学......吴经熊:尊敬的霍姆斯大法官,我在巴黎,在欧洲大陆,时空变化,但我对您的爱与尊敬将永远保持不变。我在巴黎将尽力而为,将尽可能的读书与写作,尽可能深刻的观察与思考。作为一名中国人,我有一个祖国要拯救,我有一群人民要启蒙,我有一个种族要高举,我有一个文明要现代化。我想,中国文明之所以停滞,就是由于错误的把与过去的连续视为神圣的义务了吧?对了,大法官,我想在英法文杂志上评论您的《法学论文集》。呵呵,不,我的评论当然不只是为一颗伟大渊博的心灵唱赞美之歌,而会是对作者的观点分析、综合与批评。我想成为这么一个人,他"能够批评他所尊敬和热爱的"。大法官,您的理想主义打动我,但您的理想主义却用实用主义的想法作了调味,也许您有柏拉图的基础和亚里士多德的上层建筑呢。
霍姆斯:尊敬的吴,我不愿意打击年轻人的理性观念,我全心相信理性。但我认为,当理性与人们的愿望冲突时,理性对人们行为的控制就不大了。一个世纪以前,马尔萨斯挥剑斩断人们的错误,但人们不愿意去相信他,而他试图杀死的错误观念至今仍然生机勃勃。
吴经熊:尊敬的霍姆斯大法官,我对一战记忆犹新,心如火烧,渴望着国际和平。我宁愿碎尸万段,也不愿意看到人类在下一场战争中毁灭。在巴黎,我常常看到可爱的法官孩子在广场上抽陀螺,我想,可爱的德国孩子也一定在广场上抽陀螺。有朝一日,这些孩子长大了可能成为好朋友,但也可能相互射杀,想到这些,一种悲哀的感觉就会笼罩我的内心。
霍姆斯:尊敬的吴,本周我不用写案例,正好可以给你回信。我上楼的时候刚刚和一位法国来的客人讨论了战争。我老了,见到的战争多一些。假如某地区内的不同人民的彼此愿望相互冲突,都想要占有,那么除了赶走其他人以外,你还能做什么?也许,要建设一个我们喜欢的世界,只能逐步的改变,要积累几代人的经验才行......唉,我不想继续这个悲伤的话题了。
吴经熊:尊敬的大法官,随信附上我的一张照片。我生于上个世纪结尾那一年,呵呵,也就是您发表"科学中的法律与法律中的科学"那一年。我正在满怀喜悦的阅读那篇文章呢。我们年龄相差悬殊,但永恒与岁月流逝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出生的地方相隔万里,但普遍性与汪洋、大陆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盼望着您的友谊,因为天意使我们的心意联结在一起。您是天赋童心的老者,而我是生来就有老人之心的少年。
霍姆斯:亲爱的吴,随信也寄上我的一张照片。以前手头没有好照片,而我又不愿意把那些差的寄给你,呵呵。我已经写信给《哈佛法律评论》送一份你要的复印件给你,你关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看法相当敏锐。
吴经熊:亲爱的大法官,我在柏林向您问好!我在这里的老师施塔姆勒说,啤酒如果没有罐子难以保持长久,哲学的任务就是提供永久的形式。
霍姆斯:亲爱的吴,呵呵,也向你问好。关于思想形式我有一个想法。形式的唯一作用是展现其内容,正如一品特罐的唯一用处是展示啤酒,或者其它什么合法的液体吧。如果对着罐子作无尽的沉思,你一点啤酒也喝不到。
霍姆斯:吴,我和施塔姆勒对你的新文章都非常喜欢。吴,我欣赏你对法律表示出来的狂喜。我只是害怕,当你潜入到生活的艰苦之中时,这种兴奋会变得黯淡。但是,加入你向我所希望的,也正如你信中表现的那样,在胸中燃烧着一团火焰,它会改变生活......
吴经熊:亲爱的大法官,我现在相信,认识你自己,你就会认识法律。我要会新大陆了。
吴经熊:亲爱的大法官,感谢您的邀请,我要说我在您家里度过的那几个晚上非常愉快。我第一次亲眼见到您,您像照片中的一样睿智,风度翩翩让我着迷。您向我展示的那些木雕非常精美,它们摆在您的书房内非常合适。您向我一本又一本的展示您的藏书,并且随口给上几句精彩的评论,让我获益良多。不过,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您要我猜最好的书在哪里。天哪!我真没有想到您指给我一排空架子。对了!您就是这么独具慧眼,永远向前看,哈哈哈哈。
霍姆斯:亲爱的吴,霍姆斯夫人想念你呢,你在哈佛还好吗?
吴经熊:亲爱的大法官,向霍姆斯夫人致以最良好的祝愿!我想把我最好的朋友霍姆斯先生介绍给她,呵呵。庞德老师向您问好!
霍姆斯:亲爱的吴,今天只能写上几行字,我要驾车出去。知道为什么吗,吴?我要去找牙医。
吴经熊:亲爱的大法官,愿您早日康复。
霍姆斯:牙疼的利害,不过我还是拖了地板,清理的文字。你瞧,吴,早起晚睡,细心观察,带着好奇心注目外部世界并恬淡的欣赏自然风光,甚至在对世界知道的足够多的时候也不忘记理想之美的神圣快乐......
吴经熊:亲爱的大法官,再次祝愿你早日康复。听从你的建议,我不再懒散。大法官,我想高声的赞美你,你停留在快乐的童年里,是一个法学家,又是一个浪漫的诗人,你的生命简直是艺术品。自我见到你以后,我的生活变得比从前丰富多了。你给我的热情的友谊成了我理智和道德发展中的强大动力,推着我向着更高的目标前进。啊!不是尖锐的马刺,而是温柔的刺激,在我之中,又引导我。我懂得费希特、边沁、斯宾塞等等性急的改革派为什么缺乏孟德斯鸠、萨维尼和你这样的学者的古典之美了。你是理想主义者,苏格拉底和耶稣为理想而死,他们的人格是那么的吸引人。自你亲爱的孩子,吴。
霍姆斯:亲爱的孩子,新年快乐啊,祝你将来有许许多多这样快乐的新年和日子!
吴经熊:新年快乐!亲爱的大法官,新年快乐!我认识了年轻人卡多佐,读了他的新书《法律的成长》,他很有魅力。
吴经熊:亲爱的大法官,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你道别。五六天之内我要去加拿大,不,我要回国了。也许永远不再出国了。这就是生活及其局限性吧。我宁愿未曾出生过——这样我的安息会有多么甜美啊!为什么我就该生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上,而且是在它最黑暗的部分呢?我在沉重的使命前发抖了。去启蒙,去使卑微者高尚,使痛苦者欢乐,使工人获得基本工资,使无家可归的人有住处,掌握生命并将它引向更纯净的通道——这些问题是我致力于解决的。我们既然存在,除了满心幽默的接受生命并提高它之外,还能做什么呢?向霍姆斯夫人道别!别了,我最敬爱的朋友!你永远的,吴经熊。
霍姆斯:圣诞快乐,吴!
霍姆斯:吴,我看到了你的《中国法律评论》,Love to Woo!
霍姆斯:吴?你最近如何,你沉默的很久,是中国的事情使你烦恼吗?
霍姆斯:吴?我给拉斯基教授写信打听你的消息,我委托英国和美国的大使馆问候你,你怎么了?你还在这个世界上吗?......吴?
吴经熊:尊敬的大法官,我在祖国很好。
吴经熊:不!我在祖国一点也不好。我会和家人吵架,因为他们认为法官收点礼物是正常的。我不胜其烦,大发脾气,像疯子一样。也许一个法官应该像一个处女一样认认真真的保持她的贞洁......
吴经熊:无论如何,我现在皈依公教了。我重新找回了我的神明。我发现在学问上没有捷径可走,惟有凭着耐心和艰苦努力才有望抵达知识的应许之地。圣诞快乐!祝法学王万寿无疆!
霍姆斯:吴,致力于为公众服务,倾听并决定事情,解释法律,执行正义,这乃是哲学的一部分且是最高尚的部分,这就是将教师所教的理论实践出来。
吴经熊:外国人对治外法权的不信任更多的是基于对中国法庭的执行的怀疑,而不是对中国法典的怀疑。法典的颁布没有多大困难,但如果执行被政治实体出于政治原因利用,那么外国人就会自然的怀疑。加入吴法官在中国法庭中准确的执行法律,那么他所做的会比发表许多争取废除治外法权的声明更加有利于他的国家吧?法律也许是个偶像。不管它是糟糕的还是良好的,只要还在法典里,就应该是不可践踏的。人不论贵贱尊卑,都得一视同仁的服从它。法官必须不徇私,不枉法,坐在裁判席上,必须没有政治的、宗教的、种族的私情。这也许是一个很高的理想,但在许多西方国家,却得到了实现......
霍姆斯:吴,我很高兴在美国再次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魏格莫尔和庞德都非常推崇你,我为此也非常高兴!不过你也发现了,我虽然健康尚好,但是明显老态龙钟。失去的再也不会回来了。霍姆斯夫人走了......
吴经熊:看到你仍然健康,我当然极为高兴。你看上去没有超过60岁,而且比以往更加具有批判精神了。你的怀疑论一点衰老的迹象都没有!你不受环境和年龄的束缚的!亲爱的大法官。你亲爱的孩子,若望·吴。
霍姆斯:孩子,我跟你说,就在我快速的一瞥里所能判断的,我深深的为你就我所写的话感到喜悦,我后来想,我似乎没有期望任何人能有这样的理解......
吴经熊:我觉得您好象莎士比亚,您和他的心灵在同一个等级,伟大之处在于将细节的掌握与对无限的经久渴望结合起来了。在陌生中看到了熟悉,在熟悉中看到了陌生,在寻常中发现了深刻意义,在貌似庄严中发现了平常。带着一丝幽默看世界,因而作品获得了高度的严肃性......孩子,吴。
霍姆斯:孩子,我想着你,想着一切是否还好。写字对我来说变得困难了。我已经91岁了。孩子,你也许知道,在我上次生日前不久,我已经辞去了在法庭的位子。我很好,只是不想做任何事情。我的秘书给我念一点哲学和经济,但是更多的是现代故事。整天驱车在外,要不就是躺在床上,电话不断。对了,卡多佐刚刚给我打来一个电话,我觉得你会像我这样爱他的,从第一眼见到他,我就觉得他是一个优雅的精灵。孩子,我还想告诉你,你剧烈的摇摆于狂喜与沮丧这两个极端之间,而如果你如果决心面对不浪漫的东西,那它会变得浪漫的。孩子,我在想着你呢......你的亲密的霍姆斯。
吴经熊:亲爱的卡多佐,我非常痛苦,一盏伟大的明灯与世长辞了。没有人能取代他的位置。没有人能比他更深的理解基督宗教的精神。他使人谦卑,远远超过理性所能做到的,但却不致使人失望。他使人高尚,远远超过自然的骄傲,但却不致自我膨胀。如果单独靠自己,一个人总是像钟摆那样不息的前后摇摆于沮丧和狂喜之间。但若有了他的帮助,摇摆就会变得如此有力,就会画出一个圆圈,在这个圆圈的每一个点上都同时是狂喜和卑微、升华和谦卑。在我和他漫长的友谊中,他像我的父亲一样关心着我,我从他那里学到了许多许多,我已经无法复述了。亲爱的卡多佐,替我带上一束鲜花,给我亲密的父亲。他将于明天安葬,而那是他的生日。如果他活着,就94岁了......